宫女在康熙皇帝面前何以自称,是“奴才”,还是“奴婢”?
别看问题好像很小,但确实不易回答。认为是“奴婢”的根据何在呢?答案可能是——“许多影视剧不就是这么演的嘛!”或“就是应该这样吧!”。但真正视为一个问题了,那就要拿“证据”来。证据应是“响当当”的,拿出来以后让人感到信服——“噢,还真的是这么回事”,而不能简单说“某某电视剧,或某某小说就是这么说的。”当然,某某“小说”如果是清朝的小说,且从其他方面证明这小说十分可信的话,那是可以作为“证据”的。
这么说的意思是,“想当然的”不一定就是“历史的真实”。举个更常见的例子。“现实生活”中皇帝应该怎么自称呢?不少人的第一反应肯定是:“那还用说——肯定是‘朕’啊。”皇帝是自称“朕”的,但那是在上谕等文件中的书面用语(还不止“朕”一种,还有“小子”、“冲人”等,可参见梁章钜《称谓录》),“现实生活”中,那应该是什么呢?答案是,起码对于清朝皇帝来说,应自称——“我”。
雍正元年五月初一日(1723年6月3日),雍正皇帝在养心殿对马兰口镇游击李栋训话:
“我教你进来,对对年貌岁数,认认你。你出来好生做官。我的耳目甚长,你好——我也知道,你不好——我也知道。你父亲做官狠好,照依你父亲一样做官才是,不可辜负我的恩。与赏貂皮壹张。
这是受训官员在两年多后追记并上呈雍正皇帝的,应该说与当时真正说话多少会有偏差,但若雍正皇帝用的是“朕”,这位官员是绝不会写成“我”的。当然,还有其他证据可以证明清朝皇帝说“我”的。早有学识渊博者早已指出皇帝如何说话。周劭在《向晚随笔》一书中就直言:“皇帝平时的说话当然也应和常人一样,也应是以‘我’字为第一人称的。
但这并不是说清朝的一切都与今天一样,毕竟一个时代有一时代特定的用词。清朝的太监在皇帝面前自称“奴才”,这人所共知,而且当时也确实如此。据陈垣《释奴才》一文的考据,“奴才”一词早已有之,但“昔称奴才,以骂人耳,未有以自称者”。在清朝(陈先生是在1907年写的此文,他用的是“国朝”)才被用以“自称”。
这种自称的背后反映的是清朝很重要的一种关系,即“主奴”(主人——奴才)关系。在旗人中间,有着各级的“主子”与“奴才”,但所有旗人在皇帝面前,都是奴才,包括皇帝的配偶——也就是说,皇后在皇帝面前也须自称“奴才”。亲眼目睹清宫庆典场合的溥佳在《记清宫的庆典、祭祀和敬神》一文中说:“妻妾给皇帝行礼的礼节,只有皇帝才有,王府也没有。不仅如此,皇后同皇帝讲话,也要自称‘奴才’。据一些‘知书达礼’的老学究们说,这叫做”尊统于一’。就是任何人都不能大过‘皇上’,任何人都是臣仆的意思。
八旗文武官员在皇帝面前也要以“奴才”自称(汉人官员则以“臣”自称),人们对此很熟悉了。记得周作人曾在一篇杂文说,在嘉庆朝,有位八旗武官见嘉庆皇帝,为了表示自己的谦卑,用的不是“奴才”,而是“奴家”(女子的自称)。在那样的场合,嘉庆皇帝也不能笑,只好用牙咬着嘴唇强忍着,以至咬出了血印子。
“奴才”一词,据《汉语大词典》的解释:1、亦作“奴材”。詈词。有鄙视轻之意。2、家仆、奴仆。《红楼梦》第三二回:“这会子又要我做,我成了你们奴才了”。3、明清两代宦官及清代旗籍文武官员对皇帝自称奴才,清代旗籍家庭的奴仆对主人亦自称奴才。清朝皇帝对旗籍官吏有时亦以奴才称之。
上面的第3种意义,与这里讨论的问题紧密相关。至于“清代旗籍家庭的奴仆对主人亦自称奴才”,也有材料予以支持。溥杰的《回忆醇亲王府的生活》一文,在介绍醇王府的“丫环”时说:“她们一进府中,先派一个有管人能力的‘妇差’作‘姑姑’。姑姑的权力,可以说,是无所不管和无所不包。新来的‘使女’须先在姑姑的严格管教下学习当婢女的成套规矩:如对主人不准说‘我’,须自称‘奴才’,答应须说‘嗻’,怎样端茶……”
写到这里,宫女在皇帝面前应该自称什么,可以说呼之欲出了。确实,我们可以也将皇帝的家(后宫)视为一个旗籍家庭,其奴仆,不论男的(包括太监),还是女的(也就是宫女了),也应该称自称“奴才”的。作为清代“挑秀女”的一种,宫女就是从隶属于皇帝的上三旗包衣即奴隶家庭中选出的。
但问题依然存在:拿具体证据来!很遗憾,我拿不出来。不能奢望我们今天会看到宫女与皇帝对话的直接记录(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)。那间接说他们怎样说话的证据,就我有限的阅读,也未看到。倒是有康熙皇帝针对宫女(正式称谓是“官女子”)所发的训诫等,书面文字,文绉绉的,离这里的题目太远了,就不举例子了。
那么,宫女是否可以自称“奴婢”呢?再看《汉词大词典》的解释:1、旧时指丧失自由、为主人无偿劳役的人。其来源有罪人、俘虏及其家属,亦有从贫民家购得者。通常男称奴、女称婢。2、宦官对帝后的自称。明郎瑛《七修类稿·国事六·刘瑾》:“瑾等遂嚎诉:‘岳等交通害我,明日奴婢不能见天颜矣!”清洪昇《长生殿·定情》:“奴婢高力士见驾。”。
《现代汉语词典》及《辞海》对“奴婢”的解释是与上述定义相同。现在我们可以确定的是:奴婢是“他称”,绝非是“自称”。而“奴才”既可以是“他称”,也可以是“自称”。仅从这一点来说,宫女在皇帝面前绝不以“奴婢”自称。至于说真正的“奴婢”现实生活中面对主人如何自称,那又是另外一个问题了。
当然,我们不能将生活看得太死板了。在正式的场合,皇后在皇帝面前自称“奴才”,但平常场合或两人世界里,不一定或一定不以“奴才”自称吧。与此相反,太监在正式的场合,如皇帝接见官员等等,他们反而很少说话,自然也用不着自称“奴才”了。同样,宫女在主子面前称“奴才”,也不一定处处时时如此。
《宫女谈往录》是一本极为特殊、珍贵的书,这是一位曾在慈禧身边生活了八年的宫女的往事回忆(是她说给别人听,别人记录下来后来出版的,中间经过了几十年),这是难得一见的记载清宫宫女生活点滴的材料。窃以为,该书很可信。书里也说了“姑姑”如何训练她们,如何说话等等。可惜没有明说话中如何称呼。遍翻此书,找到了为数不多说几句宫女和慈禧间说话的记载。
宫女中“掌事的”对慈禧太后说:“老祖宗就是偏心眼儿,专护着小不点儿(北京土话,指年岁小的),好像平常日子我俩都给她们多大委屈受似的。
一个宫女对慈禧太后说:“老祖宗说的就是公平,像我和春苓子拙嘴笨舌头的,受了委屈也说不出来呀!”(应该指明的是,原书中没有用引号。
从这些记载看,宫女们张口似乎是自称“我”。这或许也是历史真实的一面吧。
在过去,人们生活中最为常见、耳熟能详的一些东西,包括这里所说的“称呼”,少有人想到专门记载它们,有的可能就永远地消失了。我们今天看待过去历史时,常常会有这样的感慨:“那时候的人是不是……?”。有些问题真的没有人解答的了。问题是,我们的后人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慨呢?